朝鮮戰爭是一段臺灣人應該要記得的歷史,不過很遺憾,這段歷史之於臺灣人就如同之於美國人一樣,幾乎就是「從不曾了解」。朝鮮戰爭跟臺灣其實大有關聯:北朝鮮士兵,許多也參加過國共內戰;朝鮮戰爭期間第七艦隊巡防台海,阻絕中共侵台的可能(也許也可說是阻絕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可能)。這場戰爭本身、以及參加這場戰爭的人們,共同塑造了臺灣現況的一部分,而我們似乎對這場戰爭誤解得太多、了解得太少。
雖說這本書是受到為了反駁David Halberstam的《最寒冷的冬天:韓戰真相解密》(以下簡稱《最寒冷的冬天》)的啟發而著,但我覺得為了能使閱讀《朝鮮戰爭:你以為已經遺忘,其實從不曾了解的一段歷史》(以下簡稱《朝鮮戰爭》)的過程比較順暢一點,最好還是能夠先讀其他對朝鮮戰史論述比較完整的著作-比如《最寒冷的冬天》-會比較好,因為《朝鮮戰爭》比較偏向「分析韓戰」,對韓戰的過程並沒有很大篇幅的論述,而《最寒冷的冬天》比較偏向於「報導韓戰」,如果像我一樣自認對韓戰沒什麼完整概念的話,也許先從哈伯斯坦的著作出發會相對容易。
先從最簡單的問題開始:韓戰是什麼時候開始呢?歷史課本式的回答,是從1950年北朝鮮越過38度線韓戰伊始。但康明思告訴我們,禍根早在1945年二戰結束,魯斯克等人「並未諮詢其他國家的意見,更不用說沒問過任何韓國人的意見」地劃分北緯38度線作為分區接受日本部隊投降之用,只因「它把人口高度集中的首都漢城放在美國佔領區內」(頁144-145)。而到韓戰開始時,無論是南韓或北韓部隊,都不是第一次越過這條北緯38度線,例如「一九四九年五月至十二月,沿著邊境的激烈作戰,依美方內部紀錄,大多由南韓部隊起頭,這也是聯合國在一九五O年派軍事觀察員到朝鮮半島的主要原因-對南北雙方都進行觀察」(頁180),據此我們了解,韓戰發生的原因絕不可簡化為北韓越過38度線並挑起戰爭,畢竟在韓戰之前,雙方業已劍拔弩張許久。
幾十年過去了,康明思認為只要38度線的問題尚未解決、雙方尚未簽署和平條約,朝鮮半島就仍然處於「戰爭狀態」。38度線是最根本的問題,它未經考慮任何應該考慮進去的要素,任意地把同一個民族、同一個國家硬生生地切成南北兩半,這讓我想起非洲地圖上那些稜稜角角的國界。38度線到底是國界,還是一條想像中的線?這牽涉到「越界」的行為有多嚴重。鞏固釜山包圍圈之後,美國與南韓開始反攻,但除了把北朝鮮人趕回38度線以北之外,他們同時也越過這條線-這牽涉到美國參戰的目的,究竟是圍堵,還是盪平?究竟是防禦,還是侵略?「為了合理化美國打進北朝鮮,美國派駐聯合國大使說三十八度線是『一條想像的界線』......為什麼北朝鮮跨過三十八度線是侵略,而美國人做同樣的事,它就成了想像的界線?」(頁51-52)
如前所述,《朝鮮戰爭》是以斧正哈伯斯坦《最寒冷的冬天》一書為出發點的著作,本書提出《最寒冷的冬天》的謬誤可分為三點。其一,哈伯斯坦只寫北朝鮮軍的暴虐與美軍在北韓遭遇的苦難,而對於美軍利用制空權投下大量炸彈徹底摧毀北韓的行徑卻避而不提;美國在朝鮮半島共投下六十三萬五千噸炸彈,但即便二戰期間,整個太平洋戰區也才投下五十萬三千噸炸彈,日本六十座城市平均破壞程度為百分之四十三,然而北韓各城鎮遭到破壞的程度,為百分之四十至九十不等(頁200-201)。其二,哈伯斯坦不提南韓對共產黨、左翼份子及「疑似」左翼份子的無情屠殺,如老根里事件、大田事件等(頁208-222)。其三,哈伯斯坦認為麥克阿瑟輕敵、好大喜功、剛愎自用是導致韓戰挫敗的關鍵因素,但康明思認為哈伯斯坦高估了麥克阿瑟的影響力(頁107-109),各種因素的綜合,如麥卡錫主義、振興戰後日本經濟的計畫、38度線的禍因、以及對中國和北朝鮮的一知半解等,才是導致美國錯估形勢之源。
我認為《朝鮮戰爭》對於全面了解韓戰是一本相當有助益的書,雖然它部分批判了哈伯斯坦《最寒冷的冬天》的觀點,但總而論之,應該說是「補齊」哈伯斯坦的論述。這牽涉到一個基本觀念,當我們在談論一件事時,只提它的部分面相,而不提其他對立面,究竟算是說謊、刻意誤導,還是為符合論述情境之需的手段?我認為林博文在本書導讀中的見解,有助於讀者們建立在閱讀這兩本立場迥異的書時所應保持的心態:「平心而論,哈伯斯坦並未歪曲歷史,亦未誤解韓戰史,他是以還原戰史的寫法,寫個人、寫戰役、寫戰爭的悲慘與苦難,寫戰爭的背景與過程......這是他最拿手、最引人入勝的『回到歷史現場』的寫法,以人物和事件為主軸,賦予生命。康明思則是帶著左翼史觀,以批判的方式下筆,他認為韓戰爆發不能簡單地說成是北韓於一九五O年六月二十五日拂曉越過三十八度線入侵南韓,而是南北韓雙方都負有挑起戰爭的責任。......康氏對美軍的指責,一些專家認為有點誇大和不實。其實,康氏所指控的是美軍的戰爭行為(或稱戰場行徑),他的用意是要凸顯美軍殘暴的一面、沒有人性的一面,他要讓世人知道美軍並不是一支大家所想像的仁慈和正義之師,而是兇殘部隊。世人不能只是譴責北韓的暴虐、好戰,而忽視美軍(包括南韓部隊)不人道的側面。」(頁10-11)
戰爭結束了,更普遍存在於那些歷經戰事的人們心中的,不是真相,而是遺忘與誤解。南韓「真相和解委員會」的宗旨,即是以和平與和解為宗旨,試圖療癒國民、復原國家,讓受害者和施暴者說出真相,並了解真相的治療價值(頁268),但康明思提醒我們不可忽視「真相的利刃」:和解的目的是在於理解及寬容,而非報復。南韓的龜林村在戰爭期間受游擊戰的撕裂,使得每家都有怨恨、渴望復仇,幾十年下來敵對的家庭互不往來;戰後,村中耆老決定不透露誰殺了誰,也不進行報復,並在2006年出版一本530頁的鄉志,列出死者姓名,但不提誰是兇手,並舉辦聯合祭拜儀式-這件事成為全南韓和解的象徵(頁280-282)。為了和解,促生真相並埋葬仇恨,比起究責和報復需要更大的勇氣;這是一個轉型正義的過程,只有勇於面對過去的殺戮,才能開創未來的和平。這讓我想起日本政府至今仍不願向各國的慰安婦道歉,許多女士今日已紛紛年邁凋零,等待半生的承認而不可得,令人不勝唏噓。
看完這本書,把書本闔上的當下,回過神來聽到客廳的電視竟正好在播報北朝鮮電視正式邁入HD代的專題新聞報導!聽著西方國家記者的報導與評論,搭著《朝鮮戰爭》的餘韻,突然印證了書中的觀點:我們不是遺忘,而是真正從來不曾了解。因為我們不了解日本殖民朝鮮半島時所造成的傷痛、不了解對同為朝鮮民族卻親日的南韓政權的憎恨、也不了解對美帝國主義的反感,所以永遠只會把北朝鮮看作落伍的、蠻荒的、封閉的共產政權。巧合又再一次讓我體會到書緣的魔力:你以為你在閱讀,其實是在感受生活;你以為世界離你很遠,其實只在左右;你以為你選書,也許是書選了你。
這本書我認為有兩個小瑕疵;其一是排版問題(如下圖,頁176),語句常在奇怪的地方突然跳到下一段,這實在是不該存在的現象。其二是翻譯問題,本書在提到人名時有很多都會註解「譯音」,例如頁82的中國指揮官石崇鴻(譯音),其實是從原著的Shih Chung-hung再轉譯成中文,其他很多韓文人名也有相同現象;我認為譯者應盡力考究、找出這些英文譯音的原文,再根據原文逕翻譯為中文,也許Shih Chung-hung的中文根本就不是石崇鴻,這樣直接就轉譯過來,實在略嫌粗糙及便宜行事。
推薦這本書,Bruce Cumings,《朝鮮戰爭:你以為已經遺忘,其實從不曾了解的一段歷史》。